壬寅岁初，料峭春寒，尤胜朔腊，更霏雨连绵，近旬未休。预报初八有雪。欣欣然翘首以盼。奈蜗居城中，及晨至午，寒湿犹若，徒见淫雨霏霏，未睹雪花飘飘，颇以为憾。后半晌，适友相邀观雪山间，遂搭车同往。

出城驶山区，寒愈剧，忽见车窗雪霰飞溅，天诚不我欺也，顿时童心雀跃。至马岭则雪盛，六瓣琼花簇簇，漫天白絮瀌瀌，煞是可爱。但见路旁停车甚夥，盖前来赏雪者众矣。

马岭者，乃浦江、桐庐、建德三县交界地也，形如分鬃野马，故名。因处崇山峻岭间，气温尤低，故城中滴雨而山中落雪也。麓脚辟有千年古道，今因公路隧道贯穿，终荒芜成遗迹。千山绝飞鸟，古径印人踪。撑伞拾阶，但见石磴铺雪，鞋印狼藉，不乏捷足先登者。

彼时山间雨雪迷濛，雾气氤氲，林木交柯，目睫昏暝，不可远眺，但见四围山影崔嵬，茫茫然濛濛然，不似毛主席远瞻“山舞银蛇，原驰蜡象”之雄浑景象。夹径瘦竹，偃骞如翅，凝冰而愈翠；满山古松，谡谡似虬，压雪而尤青。吾亦一鼓作气，不甘人后。特择人迹未至而积雪盈盈处，踏足留印数枚，清晰宛然如烙。思及“雪泥鸿爪”，哂然一笑。边行边耍，边耍边行。马虎大意之际，足底一滑，不禁趄趔，跄跄然欲仆，幸扶径边树干而未倒。而树冠积雪簌簌飘落，琼瑶簪头，玉屑濡身，俨然若仙。岭峻路滑，抖擞精神，未减游兴。前车以鉴，折枝为杖，逶迤复行。

迨至半腰，筑一“梅花坪”凉亭。顾名思义，此处应有梅花绚烂。梅亦吾花中最爱者也。而今山封鹅雪，萼镂冰条。红梅肖似红袖佳人，披雪氅，著缟裳，傲然凌寒，更添风情，益彰风骨。冰锁花香，非凑鼻细嗅则无以闻。然梅之魂，又岂在其香？抚冰呵花，寒凛沁髓。山间寒梅斗雪、冰枝锁玉之景，岂寻常之日、平地公园之花可相论媲美者乎？非踏雪山壑访梅岭岗者无以谙知也。亭久颓圮，迩年复葺。涂鸦满壁，大煞风景。恨吾事先未携笔墨，不然咏诗挥毫题壁，洵亦风流快事。遽怏然口占一绝：“古道千年蜿且长，一宵白雪掩苍茫。欲寻岭上梅花迹，空有寒风递冷香。”归后兼附咏梅诗数首，以寄愚衷。“雪氅缟裳红透腮，梅花心事费人猜。尽说白雪曲高寡，特倩西风为我开。”“冷香枝上未曾颓，瘦骨虬条犹紧偎。若是知音真白雪，为何风雪更相摧？”“一枝已报春消息，万树横斜俏艳姿。任是冰刀霜剑逼，贞心高节不曾移。”“霜雪砺磨精气神，虬枝瘦骨硬嶙峋。倾心自诩梅知己，卿却嫌猜我俗人。”

一路攀行，时而邂逅游人，或羽绒裹身，或围巾束颈，或皮套护手，或绒帽遮冠，或策杖缓行，或举机拍摄，皆吁喘澌澌，呵气成雾，然尽笑靥灿花，童顽可掬。如此奈何天气而登山踏雪者，自是玩兴匪浅之辈也。但观玩客，率多青壮。心底殊生感慨焉。夫人之少年，皆嗜玩雪而父母禁足；待长及壮年，奔波生计而无暇赏雪；迨至暮年，纵有空闲却无力踏雪。三段年光，三重心境，念及蒋竹山听雨之词，盖心同此情也。

径愈行而愈险，策杖踯躅；山愈高则愈冷，风锋凛冽。有水尽凝冰，寒枝琢玉；无风空落雪，雾凇垂绡。蹑巉凌崖，回瞰来处：叠嶂积雪，莽莽茫茫；层峦袅雾，缥缥缈缈，令人目眩神驰。倘吾今日捧卷书斋，裹足蜗室，焉得有此眼福饱赏万千气象，饫雪成诗，酿字为酒？山川亦有幸遇吾，苟吾不生，则摛藻扬葩，更待孰人？山川待吾厚矣，吾宁将才气薄负山川？文藻得江山资佐，精神受冰雪砥砺，互为表里，相得益彰。

踏石为阶，攀竹为絙，本欲直达巅顶，一瞻美女峰之雪景，奈出发时辰稍迟，且登途缓慢费时甚久。兹距顶尚遥，深邈难企，无缘一睹仙峰。友虞崦嵫薄暮，返程难行，欲作归计。而吾履底蹈湿，衣帽沾水，汗流浃背，“子猷访戴”之兴褪减，遂亦折返。

归程石磴多已凝寒结冰，慭慭然跬步作龟爬。待返起点，暮霭四侵，而雨止雪霁，正合苏子瞻所云“回首向来萧瑟处，归去，亦无风雨亦无晴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