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我家三兄妹次第跳出农门，上了大学。在乡人看来，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，因此常有人对我妈妈说：“婶婶，你的三个子女都考出去了，风水很好！”言下之意，上大学不是十年寒窗勤攻读的结果，而是祖坟葬在风水宝地上，冒青烟了，发子发孙。

对于几千年来传下来的风水，大多数人随大流，碰到婚事、丧事、建房、砌灶头、居新屋等重大事项，事先都要请教风水先生或者算命先生，拣日子，选坟地，成为一种风俗习惯，无关信仰。

我第一次接触风水先生，是在十岁那年，奶奶走完七十八年的人生旅程，驾鹤西归。家里请郑宅枣园村的风水先生郑期畦上门，先拣日子，就是确定出殡的日期和时辰，再买地，就是选择安葬的坟地。多数人家请风水先生无非走个形式，因为出殡的日期一般都定在死后的第三天，至于安葬的墓地也不能随意挑选，为了节约土地，村里老早规定，村民死后次第葬在后坟头，坟墓一排排整整齐齐，既不能选择位置，也不能选择朝向。

年幼好奇，我跟着郑期畦来到后坟头，看他手持刻满密密麻麻刻度的罗盘，左右比划一番，算是心意到了。如果不请风水先生，奶奶一样安葬，不过爹娘背后肯定要被村民讥笑，视为不孝。即使是再穷的人家，老人死了，请风水先生的这两块钱是断断不能节省的。

选好坟地，郑期畦算出与死者冲忌的生肖，写成一张告示，张贴在村里大厅的柱子上。冲忌的规则是“大六冲”，也就是生者与死者相差六岁，譬如死者属马，生者属鼠，就是“大六冲”。在丧葬期间，与死者冲忌的人躲在家里，不能出门，直到“咣—咣—咣—咣咣咣”七下出殡锣敲响以后，才能出门，否则于己不利。

郑期畦出生风水世家，爹爹郑可良本以修理眼镜为生，经常到郑宅、傅宅、黄宅三个市日赶集。郑可良的哥哥郑可志是个瞎子，要学一门谋生的技艺。郑可良便向一起赶集的浙江东阳的风水先生学习，再传授给哥哥。不久，哥哥身亡，郑可良从此既修眼镜，又看风水。

郑可良生有四子。长子郑期畦继承衣钵，也看风水；幼子郑期掛参军，成为一名连级干部。“文革”时期，部队要提拔郑期掛，于是发函到大队里政审，一连四次，石沉大海。第五次，部队派人亲自到郑期掛的老家调查，才知道他的父亲是风水先生，升职一事就泡汤了。

枣园村的郑氏族人死后，世世代代安葬在堂头寺口村附近的坟山上。据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，形状像一头眠牛，人称眠牛山。“文革”时期，看风水作为一种封建迷信，严格禁止，可村民私下还是偷偷摸摸地搞。抬棺材上坟山，需要八人，称为八仙，还负责砌坟。郑期畦既会看风水，又会砌墙，每次都被村人选为八仙，私底下偷偷摸摸看风水，大家心照不宣。

后来，郑期畦把看风水的知识传授给当过代课老师的儿子郑修正。一家三代从事这个行当，算是名副其实的风水世家。

对于风水，有人深信不疑，有人将信将疑，有人一点不信。有道是“一命二运三风水，四积阴德五读书”，其实，命运也好，风水也罢，即使有，也是可以改变的，就是要积阴德和多读书。我曾经听过一个有关风水的传说：

有一个老汉去世了，儿子想给他找一个好点的坟地，对风水先生说：“老人家操劳一辈子，没有享福，心里过意不去。得找个好一点的坟地，让他在阴间享享福，也是做儿子的一点心意。”

风水先生给人家看了几十年得风水，儿孙大都求老人死后对家里有个照应，福禄满堂，而这个儿子不为儿孙求福禄，令他高看一眼，就说：“风水好坏是一个方面，最主要的还得家庭和睦，为人善良。 ”

于是，儿子跟随风水先生去田野为爹爹选坟地。他们走过一片玉米地，老远看到有个人在掰玉米。儿子扯了一把风水先生，自己先退到玉米地里来。风水先生问他缘故。他低声说：“我们等一会儿吧，等人家掰完了玉米，再过去不迟。”风水先生听了，满脸狐疑。儿子说：“那块地是我的，那个掰玉米的是我村的，我们一过去，以后他怎么有脸和我见面啊？”风水先生说：“那他不是在偷你的玉米吗？你怎么反倒躲起他来？”儿子说：“他家里穷，平常我也接济不了人家，他掰几棒子玉米，算我接济他了吧。”

风水先生听罢，怔了一下，说：“兄弟，你家的阴宅我不看了。就你这胸怀、这善良，这么好的一个人，你爹爹埋到哪里，都是一块风水宝地。”说完，风水先生头也不回地走了。(王向阳《手艺：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》，广西师大出版社，2017年8月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