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，每当妈妈看见我解开衣服上的纽扣，就说像卖牛佬，就是牛牙郎。令我印象最深的，无论是牛牙郎，猪牙郎，都穿大襟对开的衣裳，不扣纽扣，成为一种职业标志。

牙郎，顾名思义就是靠嘴巴促成买卖的中介，替双方做牵线人，收取佣金。佣金的标准，主家给牛牙郎的，大概是百分之一到二；给猪牙郎的，大概是每只小猪五角到一块钱，每只母猪和猪壳给几块钱。

家乡每年都有几次大规模的物资交流会，进入牛市交易的耕牛少则四五百头，多则上千头，有来自本县的，也有来自邻县义乌、东阳、兰溪、诸暨的，甚至来自天台等地的。牛多了，牛牙郎自然也多。临近最大的牛牙郎当数黄宅桐树岗村的黄有法，他曾带领上海的客人，一次从家乡贩卖五六十头耕牛。

当时前陈钟村有十八个生产队，一千多人口，平均每个生产队两头耕牛，全靠牛牙郎钟道彩一人把关。那个年代一头牛的价格在千元左右，相当于三个全劳力一年的分红。他十多岁就跟爹爹外出买卖耕牛，耳濡目染，熟能生巧，一眼就能看出耕牛健康与否、年龄大小、体力如何、能耕几年，还能看牛齿定牛龄：满口乳牙的叫合口，新长一双牙齿的叫一双，年轻力壮的叫四牙、六牙，到了中年的叫产口、斑脚，到了老年的叫做斑芯、白口、方身、元身。

牛牙郎有一套自己的行话，专门在讨价还价时使用，外行即使听上半天，也不知道他们唧唧咕咕说什么，如坠五里云雾。十叫一困，二十叫落别，三十叫一挪，四十叫一歇，五十叫一叉，六十叫一乎，七十叫一槽，八十叫落花，九十叫落脚，一百叫一直。

因为牛的价格高，牛牙郎在开价时，其实是开价乘以一百。比如一头牛价格一千三百元，代表卖家的牛牙郎就开价瓜挪（十三），代表买家的牛牙郎想还价一千两百元，就会问“能不能退一直（一百）”？如果卖家的心里底价是一千二百七十五元，就会说“最多退调目（二十五）”。

比牛牙郎数量跟多的是猪牙郎。每逢郑宅市日，邻县前来采购猪仔的小贩成群结队，骑着自行车，后面挂着两只猪篰，一趟贩运八只猪仔，也有用麻袋装的。遇到闲日，小贩只能到农家买猪仔，人生地不熟，需要通过消息灵通的中介人——猪牙郎。

猪牙郎不仅信息灵通，哪个村庄哪户人家的猪长大可以出售了，一清二楚；而且伶牙俐齿，一边挑明猪的缺点，向卖家压价，一边又赞扬猪的优点，向买家抬价，一压一抬，尽量把双方的价格谈拢，做成买卖。

猪牙郎要给客户提供专业意见，得有专业水准。选购做母猪的小猪，要求头部端正，嘴巴长短适中，上下巴齐，耳朵大而薄，毛粗而疏，皮张宽松，胸部开阔，四脚粗且直，身材修长，奶头众多；选购做肉猪的小猪，还要注意脚趾，五趾最不吉利，有“主人家不破财，杀猪佬也得带伤疤”的说法。此外，三脚全（三脚白一脚黑或三脚黑一脚白）、白尾巴的小猪，也属农家禁忌。

还有一种代客过秤的秤牙郎，在菜市场、柴市场或者六陈市场（粮食市场）替人秤柴、秤菜、秤粮食，凑合成交，向买卖双方收取过秤钱。

重农轻商的传统文化，加上缺乏行业自律，在人们的眼中牙郎是一个贬义词。尤其是牛牙郎，喜欢把自己的手伸进对方的袖筒里，暗中做手势，双方心领神会，旁人一头雾水。因此乡人把俗语“砂糖口，剃刀心”改为“牙郎口，剃刀心”。每每碰到伶牙俐齿、假话连篇的人，乡人往往会脱口而出：“你这个人像牙郎！”

改革开放后，长期从事经纪行业的牙郎们信息灵通，见多识广，纷纷转行，有的经商，有的办厂，占得先机，掘得人生的又一桶金。(王向阳《手艺：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》，广西师大出版社，2017年8月版)